笔尖在粗糙的草稿纸上划下最后一个句点,发出沙沙的、如同力竭叹息般的轻响。时安缓缓抬起头,后颈因为长时间的佝偻而僵硬酸痛。台灯昏黄的光晕里,试卷上那道被王秃头画满红叉、打上巨大问号和“0”分的受力分析题旁边,是她用了一整晚、耗尽心力抄写的题目、已知条件、物理量符号,以及课本上关于“力的三要素”和“受力分析步骤”的黑体字定义。
密密麻麻的字迹铺满了草稿纸,像一片用汗水浇灌出的、歪歪扭扭的荆棘丛林。每一笔都带着挣扎的痕迹,每一划都浸透着不甘的汗水。她看着那些字,眼神疲惫而茫然。抄完了,然后呢?堡垒依旧冰冷坚固,她连城墙的砖缝都没撬开。
一股巨大的虚脱感攫住了她。身体里那点被屈辱点燃的孤勇,在漫长而徒劳的抄写中,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膝盖和腿根积累的酸痛在夜深人静时更加清晰地啃噬着神经。她趴在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草稿纸,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放弃吧……一个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王秃头说得对,你在浪费大家的时间,也在浪费自己的时间……
就在这时,书包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塑料卡片滑动的“咔哒”声。
是那张“健力美”的健身卡。
时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健身房……汗水……镜子……还有……龙浮云平静探究的目光……
一股混杂着羞耻、不甘和最后一丝倔强的微弱电流,瞬间击穿了那灭顶的疲惫。
她猛地坐直身体,动作牵扯到酸痛的肌肉,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但她不管不顾,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凶狠地一把抓过书包,粗暴地拉开拉链,手指在里面胡乱地翻找着!
不是健身卡!
她一把抽出了那本被她翻得卷了边的物理课本!封面上“必修一”三个字冰冷而刺眼。
她不再看那张写满“荆棘”的草稿纸,不再看那道让她蒙羞的题目。她近乎疯狂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直接翻开了物理课本的第一章第一页!
质点!
参考系!
位移!
路程!
她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那些最基础、最原始的定义上!嘴里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近乎偏执地默念着这些字眼!仿佛要将它们直接烙印进灵魂深处!
她不再试图去理解那道该死的受力分析题!她要从头开始!从最底下、最微末的基石开始!哪怕这基石看起来与那道堡垒般的题目毫无关联!
……
期中考试的脚步,在猩红倒计时牌的无声催促下,越来越近。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各科试卷像永不枯竭的雪崩,一层层覆盖下来。数学的函数图像如同纠缠的毒蛇,物理的电路图像迷宫,化学的方程式如同外星密码。晚自习的灯光下,伏案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汇成一片压抑的潮汐。
时安的桌角,试卷和草稿纸堆成的小山又高了一截。她的草稿纸消耗量依旧惊人,但上面的内容悄然发生着变化。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涂鸦和鬼画符,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基础概念的定义抄写、最基础公式的反复推导、以及针对最基础题型的、笨拙却极其认真的步骤演练。
字迹依旧不算好看,却透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固执的专注力。每一道被她艰难“啃”下来的基础题旁边,都用红笔打上一个小小的、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像在贫瘠的荒漠里艰难地插下一面微不足道的旗帜。
身体的战争也从未停止。清晨五点半的闹钟如同冰冷的铁锤,将她从短暂的麻木中砸醒。肌肉的酸痛如同潮汐,随着她的动作汹涌而来,提醒着昨夜的“酷刑”。她咬着牙,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小区最僻静的小路上,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对抗着地心引力和自身的重量。每一步都伴随着膝盖的酸涩和腿根的撕裂感,每一步都在心里无声地重复着:“加速度……矢量……单位是米每二次方秒……”身体的痛苦与知识的烙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同步进行着残酷的献祭。
放学后的“健力美”,成了她另一个战场。巨大的落地镜冰冷依旧,映照着她蹬踏器械时扭曲吃力的脸和肆意流淌的汗水。但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自厌的躲闪,也不是孤注一掷的凶狠,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纯粹的专注。她的目光穿透镜中臃肿狼狈的自己,死死锁定在器械冰冷的支架上,仿佛那是支撑她摇摇欲坠意志的唯一支点。蹬踏三十下,回忆数学对数函数的单调性;再蹬三十下,回忆物理牛顿第一定律……每一次肌肉的哀鸣,每一次肺叶的灼烧,都伴随着一个冰冷的知识点在混沌的脑海中强行开辟领地。
偶尔,在剧烈的喘息间隙,她的目光会无意识地扫过力量区。那个曾经让她无地自容的位置。龙浮云的身影再没出现过。这让她在隐秘的角落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感到一丝更加冰冷的失落。他……大概早就忘了那个狼狈的胖子了吧?或者,他看到了她依旧笨拙的身影,只是觉得……更加可笑?
……
期中考试如期而至,像一场席卷一切的暴风雪。
考场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只蚕在啃噬桑叶。时安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冰凉,手心却全是冷汗。试卷上的题目像张牙舞爪的怪兽,带着冰冷的嘲弄。
数学的选择题像布满陷阱的沼泽。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变形,将所有的火力集中在最基础的概念判断和简单运算上。每一个选项都看得无比仔细,每一个数字都反复核对。遇到稍难的,果断放弃,绝不纠缠。时间在缓慢而艰难的推进中流逝。
物理卷发下来时,她的心猛地一沉。最后一道大题,赫然就是王秃头当众羞辱她的那道多物体叠放的受力分析!图形一模一样!王秃头那张带着鄙夷的脸和张超嘲讽的嘴脸瞬间浮现在眼前,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慌几乎让她窒息!
不行!冷静!时安!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奇异的清明。
她不再去看那道让她蒙羞的图形。她低下头,目光凶狠地、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死死盯住试卷最前面那些基础的选择题和填空题!质点?位移?路程?牛顿第一定律?力的三要素?这些被她抄写了无数遍、默念了无数遍的东西,像黑暗中的萤火虫,微弱却顽强地亮起!
她开始答题。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每一个空,都填上她反复确认过的、最基础的定义或单位。每一个选择,都基于她反复推导过的、最基础的公式应用。思路在混沌中艰难地开辟着狭窄的通道,笔尖在试卷上留下沉重而清晰的印记。遇到那道让她心魔丛生的大题,她只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图形,便果断地、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狠劲,翻了过去!将所有的精力,孤注一掷地投入到前面那些看似简单、却凝聚了她所有血汗的基础堡垒上!
……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时安只觉得像打了一场精疲力竭的仗。身体是虚脱的,精神是麻木的。阳光刺眼,周围是兴奋的对答案声和沮丧的叹息声。楚湘被一群人簇拥着,自信的声音清脆悦耳:“化学最后那个有机推断有点意思,不过还好,应该全对。”引来一片羡慕的赞叹。
张超拍着篮球,大大咧咧地对同伴说:“物理最后那题我直接放弃了!画个屁的图,反正老子体育特长生,文化课差不多就行!”
时安低着头,像一抹无声的影子,从喧嚣的人群边缘穿过。她不敢去想自己的答案,不敢去对题。脑子里只有那些被她反复书写、反复默念的基础定义和公式符号,像无数根冰冷的丝线,缠绕着她疲惫的神经。
等待成绩的日子,像在油锅里煎熬。每一次课间,她都下意识地避开教室后面公告栏的方向。每一次看到王秃头夹着试卷走进教室,心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终于,成绩单贴出来的那天到了。
课间,公告栏前再次被围得水泄不通。尖叫声、叹息声、议论声比月考时更加喧嚣。
时安坐在座位上,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而缓慢,如同垂死的鼓点。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林晓的背影。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钝刀子割肉。
人群渐渐散开了一些。楚湘的声音带着一贯的、经过修饰的矜持响起:“这次数学有点失误,最后一道大题第二问没考虑周全,扣了三分。”语气里带着淡淡的遗憾,却依旧掩盖不住那令人炫目的高分光芒——总分712,班级第一,年级前十!
张超咋咋呼呼的声音紧随其后:“靠!物理又他妈没及格!王秃头跟我有仇吧!算了算了,反正老子有体育加分!”他的排名在班级末尾,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满不在乎。
时安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双腿因为紧张而微微发软。她低着头,像走向刑场一样,一步一步挪到公告栏前。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数中急切而惶恐地搜寻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找到了!
她的名字,位置……似乎……比月考时……往上挪动了一些?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后面的分数和排名上:
总分:489分
班级排名:29名
数学:75分
物理:61分
英语:92分
语文:108分
489分!29名!
数学……及格了?75分?物理……61分?!及格了?!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冲击感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她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随即又被狠狠抛向高空!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
她死死地盯着那几个数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确认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纸张,指尖感受到那油墨的清晰凸起。
及格了……真的及格了……物理……61分!不再是刺眼的52分,不再是巨大的问号和“0”分!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巨大酸楚和微弱狂喜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堤坝!眼眶瞬间发热,视线迅速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一声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硬生生压了回去!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一只微胖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时安猛地一惊,像受惊的兔子般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林晓那张戴着厚厚黑框眼镜、没什么表情的脸。
林晓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公告栏旁边——物理老师王秃头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正拿着花名册核对着什么。
王秃头似乎也感应到了目光,抬起头。当他的视线落在时安身上,又扫过公告栏上她的名字和那显眼的“61分”时,他那张一贯刻薄、带着鄙夷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错愕?他眉头习惯性地皱起,但这一次,那皱起的纹路里,似乎少了些鄙夷,多了点……审视?甚至,那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两秒,在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泛红的眼眶上停顿了一下。
没有表扬,没有赞许。只有那短暂的一瞥,和随即恢复的、带着些许不耐烦的漠然。他推了推眼镜,目光移开,继续核对他的花名册。
但这短暂的一瞥,对时安来说,却如同石破天惊!
王秃头……看到了!他看到了她的分数!他看到了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考52分、只能画“蚯蚓爬”的废物!他那眼神里的错愕和审视,像一道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闪电,劈开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
巨大的委屈和迟来的、微弱的成就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她再也忍不住,猛地低下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破碎地溢出。
不是嚎啕大哭,是压抑了太久、背负了太多屈辱和艰辛后,终于得到一丝微弱认可(哪怕只是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的、带着巨大酸楚和释然的宣泄。
林晓默默地站在她旁边,厚厚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颤抖的肩膀,没有安慰,也没有走开。只是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巾。
“喂喂喂,哭什么哭啊?”张超那不合时宜、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29名?489分?啧啧啧,抄……哦不,自己‘努力’得挺有效果嘛!这分数……够上个大专线了吧?恭喜恭喜啊!哈哈!”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很大,立刻吸引了周围不少还没散去的同学的目光。
那些目光再次聚焦在时安身上——一个因为考了29名而激动得痛哭流涕的胖子。有惊讶,有不解,有漠然,当然,也有像张超那样毫不掩饰的戏谑和嘲讽。
时安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汹涌的泪水还在脸上流淌,但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那点刚刚升起的、微弱的成就感和释然浇灭了大半!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张超那张带着恶意笑容的脸,看到周围那些含义不明的目光……
她像一只被剥光了羽毛的鸟,再次暴露在刺骨的寒风里。刚刚因为王秃头那一眼而燃起的微光,在张超刻薄的嘲讽和周围目光的审视下,迅速黯淡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带着点运动后微喘的熟悉男声,在人群外围响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张超,你篮球赛报名表填完了吗?体育组王老师催着要了。”
是龙浮云!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公告栏附近,穿着蓝白校服,额发微湿,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公告栏,随即落在张超身上,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张超脸上的戏谑笑容瞬间僵住!他对上龙浮云那双沉静却带着无形压力的眼睛,嚣张的气焰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龙浮云不仅是学霸,还是校篮球队队长,在体育生里也很有威望。张超这种在班上小打小闹的体育生,在他面前天然矮一头。
“啊?哦……龙队……我,我马上去填!”张超有些慌乱地应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再也顾不上嘲讽时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拉着同伴挤出人群,灰溜溜地跑了。
龙浮云的目光,这才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公告栏,在时安的名字和分数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依旧平静,如同深潭,看不出任何波澜。随即,他的视线又扫过时安那张布满泪痕、因为激动和羞耻而涨得通红的圆脸。
四目在空中短暂交汇。
时安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擂动起来!巨大的窘迫感让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看到自己哭了!看到自己因为考了29名而激动痛哭的狼狈样子!他看到张超嘲讽自己了!他会怎么想?觉得她更可笑了吧?觉得她这点进步根本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