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浮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看公告栏更长了一点点。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探究?或者……困惑?但也仅仅是一瞬。他什么也没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场景。他收回目光,对身边的同学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开了。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他来去如风,像一道偶然划过的微光。留下的,是更加复杂的混乱和冰冷。
张超被驱散了,可那嘲讽的余音还在耳边回荡。龙浮云看到了她最不堪的激动和脆弱,却只留下一个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眼神。王秃头那短暂错愕的目光带来的微光,在现实的冰冷审视下,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她依旧是那个29名的胖子。她的进步,在楚湘712分的光环下,在张超之流的嘲讽中,在龙浮云平静的漠视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怜。
时安站在原地,脸上泪痕未干,身体微微颤抖。林晓递过来的那张皱巴巴的纸巾,还悬在半空。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没有去接那张纸巾。
她用力地、狠狠地,用自己同样汗湿的、沾着泪水的校服袖子,抹了一把脸!动作粗鲁,带着一股破罐破摔般的狠劲,将那些咸涩的液体和脆弱的痕迹,用力擦去!
然后,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之前的茫然、痛苦、激动和羞耻,被一种更坚硬、更冰冷的东西取代——那是被现实反复捶打后,从骨子里淬炼出的、带着血腥味的清醒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执拗!
她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理会任何目光。她推开林晓递纸巾的手(动作有些僵硬),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一步一步,极其沉重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坐下。书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膀的软肉里。
她伸出手,不是去擦眼泪,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冷静,从桌角那座试卷小山中,抽出了最上面一张——正是期中物理试卷。那让她及格、却也让她当众失态的61分试卷。
她的目光,掠过那刺眼的61分,掠过王秃头可能依旧画着的红叉(但数量肯定比月考少),最终,死死地钉在了最后那道大题——那道让她蒙羞、让她在考场上心魔丛生、最终被她翻过去放弃的、王秃头当众羞辱她的原题!
那道题旁边的空白处,是王秃头用红笔写下的、巨大的问号和一个触目惊心的“0”分。
时安拿起笔。笔尖悬在试卷旁边空白的草稿纸上,微微颤抖。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面对王秃头时的屈辱和恐惧,没有了面对张超时的愤怒和难堪,甚至没有了刚才面对龙浮云漠视时的窘迫。
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和一种破釜沉舟的执拗!
她不再逃避。
笔尖,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落在那道让她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堡垒前!
她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缓慢地、重新抄写这道题。抄写每一个已知条件,每一个物理量符号。然后,翻开物理课本,找到“受力分析”、“牛顿第二定律”相关的最基础定义和步骤,一字不差地抄在旁边。
动作依旧笨拙滞涩。汗水再次从额角渗出,混合着未干的泪痕。
但她的脊背,挺得前所未有的笔直。
像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老兵,抹去脸上的血污,眼神冰冷,沉默地举起了手中那柄早已卷刃、却依旧不肯放下的战刀。
刀锋所指,不再是那道名为“期中考试”的雄关。
而是她自己心中那座名为“61分”的、摇摇欲坠却又必须被彻底摧毁的、耻辱的界碑!
笔尖在粗糙的草稿纸上艰难地划动,留下深重的墨痕。时安佝偻在昏黄的台灯下,巨大的身躯几乎将小小的书桌完全遮蔽。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滚烫的额角。她的目光像被焊死在物理试卷最后那道大题上——那道让她蒙羞、让她在考场上心魔丛生、最终被她放弃的堡垒。
题目旁边,王秃头用红笔打下的巨大问号和“0”分,像两个冰冷的、充满嘲讽的烙印。
“……木块A置于粗糙水平面上,其上有木块B,A与B、B与地面间动摩擦因数分别为μ1=0.2,μ2=0.1……”
“……现用水平力F=10N向右拉木块B……”
“……求A、B的加速度大小……”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刺着她的神经。脑子里一片混沌。摩擦力?方向?作用在谁身上?隔离法?整体法?公式?牛顿第二定律?F=ma?所有的概念像被搅乱的线团,找不到头绪。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她吞没。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更浓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感让她保持着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
放弃吗?不!
抄!继续抄!
她把题目,一个字一个字,重新抄写在旁边的草稿纸上。动作机械而沉重,像在搬运巨石。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然后,她翻开物理课本,找到“摩擦力”、“牛顿第二定律”、“整体法与隔离法”的定义,一个词一个词地誊抄下来。
枯燥的文字如同冰冷的砖石,被她一块块搬来,堆砌在堡垒的脚下。堡垒依旧巍然不动,但至少,她不再逃避,不再被那“0”分吓得魂飞魄散。
……
日子在一种近乎悲壮的、缓慢的掘进中流逝。猩红的期中倒计时牌早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黑板报上“学风建设月”的口号,以及老师们口中频率越来越高的“高考意识”、“提前规划”。无形的压力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时安的桌角,试卷和草稿纸堆成的小山依旧在增高。她的草稿纸内容更加聚焦:基础概念抄写的比例在减少,针对特定题型(尤其是她最恐惧的力学分析)的步骤演练越来越多。每一道被她艰难“啃”下来的基础题旁边,那个小小的红“√”像荒漠里倔强的绿芽,数量在极其缓慢地增加。
身体的战争进入了更残酷的相持阶段。清晨五点半的闹钟依旧冰冷,肌肉的酸痛感似乎已经融入了骨髓,成为一种常态。小区僻静小路上的奔跑(如果那缓慢的挪动还能称之为奔跑)不再带来最初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背负着沉重枷锁前行的疲惫。每一步都伴随着无声的默念:“最大静摩擦力等于滑动摩擦力……方向与相对运动趋势相反……”知识的烙印与身体的痛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共生。
“健力美”的落地镜依旧冰冷。镜中的身影似乎……轮廓隐约紧致了一点点?校服不再紧绷得像个随时会炸开的口袋,腰腹堆积的弧度似乎也收敛了少许。汗水依旧肆意流淌,但蹬踏器械时,那扭曲吃力的表情里,多了一丝隐忍的坚韧。蹬踏的节奏更加稳定,每一次对抗阻力的发力,都伴随着心底无声的计数和知识点的循环:“……三角函数诱导公式……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偶尔,在剧烈的喘息间隙,她的目光会扫过力量区。那里依旧空荡。龙浮云的身影,像一道短暂划过的流星,早已消失在属于他的、更耀眼也更遥远的轨道上。时安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这样也好。至少,她可以心无旁骛地、笨拙地、一点一点地,挪动自己这座沉重的山。
……
高二下学期,春寒料峭。一场突如其来的全市物理竞赛选拔通知,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在高二年级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通知贴在年级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选拔考试定于两周后,年级前五十名有资格参加。最终选拔出十人代表学校参加市赛。获奖者在高校自主招生中将获得巨大优势。
“自主招生”、“降分录取”、“顶尖大学敲门砖”……这些字眼如同强效催化剂,瞬间点燃了所有尖子生的野心,也让普通学生感到了更加沉重的压力。
课间,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躁动。
“市物理竞赛?我的天!这要是拿个奖,南华大学自主招生就稳了!”一个成绩拔尖的男生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年级前五十才有资格?竞争也太激烈了吧!”另一个女生忧心忡忡。
“龙浮云和楚湘肯定没问题啊!他俩物理几乎次次满分!”
“那还用说!名额肯定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楚湘坐在座位上,腰背挺得笔直,像一只骄傲的天鹅。她正拿着一本厚厚的物理竞赛真题集,姿态优雅地翻阅着,嘴角噙着一抹志在必得的浅笑。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洁白的衬衫领口,为她镀上了一层自信的光晕。周围几个女生围着她,低声讨论着竞赛可能涉及的难点。
张超拍着篮球,大大咧咧地插话:“竞赛?关我屁事!老子安心搞我的体育特招!不过龙队肯定没问题!对吧龙队?”他朝刚进教室的龙浮云喊道。
龙浮云刚打完球,额发微湿,气息还有些不稳。他走到自己座位放下书包,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公告栏的方向,又掠过教室前排楚湘身边的热闹,脸上没什么波澜,仿佛那场决定命运的竞赛,只是一场寻常的考试。他拿出水杯,拧开盖子喝水,喉结滚动,动作利落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从容。
时安坐在自己的角落,像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竞赛?年级前五十?自主招生?这些字眼对她来说,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她的物理,才刚刚挣扎到及格线边缘。她甚至连报名资格的门槛都摸不到。
一股冰冷的、巨大的差距感再次攫住了她。她看着楚湘自信的侧影,看着龙浮云平静喝水的样子,看着周围同学或兴奋或忧虑的讨论……她像站在悬崖边,看着对岸的繁华盛景,脚下却是深不见底的沟壑。她甚至没有资格去仰望那场竞赛的星光。
她默默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物理练习册的封面。那上面,还有一道被她反复修改、画满了受力分析草图的力学题。一个红叉旁边,是她用红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隔离法?整体法?”的疑问。
就在这时,物理课代表开始挨个座位分发报名表——只有上次月考物理单科年级前五十的同学才有资格拿到。
薄薄的报名表,像一张张通往更高舞台的通行证。
课代表走到楚湘面前,恭敬地递上表格:“楚湘,你的报名表。”
楚湘微笑着接过,动作优雅,像接过一枚理所应当的勋章:“谢谢。”
课代表又走到龙浮云面前:“龙浮云,你的。”
龙浮云点点头,随手接过,看也没看就塞进了桌肚。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通知单。
时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着课代表离自己越来越近……然后,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走向后排另一个成绩不错的同学。
那张薄薄的报名表,甚至没有在她桌角停留一秒。
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她的脸上!火辣辣的疼!巨大的失落和难堪瞬间将她淹没。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喉咙口涌上的酸涩。她甚至不敢抬头,怕看到楚湘投来的、带着胜利者怜悯的目光。
……
竞赛选拔考试那天,时安所在的考场一片肃杀。拿到试卷的瞬间,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题目难度远超平时!选择题像布满尖刺的荆棘,填空题如同隐藏的陷阱,大题……最后那道力学综合大题,图形复杂,涉及多个连接体、滑轮、变力!简直就是王秃头羞辱她的那道题的超级加强版!是她噩梦的终极形态!
时安的心跳骤然失序!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脑子里一片空白!汗水瞬间浸湿了后背!
不行!冷静!时安!她猛地咬破舌尖!尖锐的刺痛和浓重的血腥味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近乎残忍的清明!
她不再奢望攻克那道终极堡垒!她想起了期中考试!想起了那61分是怎么来的!
目光瞬间变得凶狠而专注!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亮出了最后也是最原始的武器——基础!她死死盯住试卷最前面那些基础的选择题和填空题!定义!单位!最基础的公式应用!那些被她抄写了无数遍、默念了无数遍、如同刻进骨血里的东西!
她开始答题。动作笨拙而缓慢,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稳定。笔尖在试卷上留下沉重而清晰的印记。遇到复杂的,看不懂的,果断放弃!将所有的精力,孤注一掷地投入到那些看似简单、却凝聚了她所有血汗的基础堡垒上!每一次落笔,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放弃难题,心都在滴血,但意志却如同淬火的钢铁,冰冷而坚硬!
……
竞赛选拔的结果很快出炉。毫无悬念,龙浮云和楚湘的名字高居榜首,入选校队十人名单。公告栏前又是一片喧嚣。入选者的名字被用金粉描过,闪闪发光,像悬挂在金字塔尖的勋章。
时安没有去看那张金光闪闪的名单。她的名字,注定不会出现在那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排名几何——那对她毫无意义。
她的战场,在另一份沉甸甸的、刚刚发下来的高二上学期期中考试物理试卷上。
试卷摊开在桌面。鲜红的分数刺入眼帘:
76分!
比期中的61分,又高了15分!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随即又被狠狠抛向高空!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那声呜咽冲出喉咙!手指微微颤抖地抚过那个鲜红的数字。76分!不再是挣扎在及格线的边缘!
她急切地翻到试卷最后——那道让她在竞赛考场上绝望放弃的、噩梦终极形态般的力学综合大题!
旁边,没有巨大的问号和“0”分!
而是……一个巨大的、鲜红的叉!但叉的旁边,竟然还有一行用红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极其潦草的字迹:
隔离B分析受力:重力、A对B的支持力、A对B的摩擦力(?)、拉力F……
摩擦力方向……假设……
牛顿第二定律列式……
虽错,但思路初具雏形!有进步!坚持!——王
王秃头?!
时安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那行潦草却无比真实的评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思路初具雏形!有进步!坚持!
王秃头……他竟然……竟然给她写了评语?!不再是冰冷的“0”分和鄙夷的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