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博览会上的意外

海城的雨季总是来得毫无预兆。

李惊鸿站在国际会展中心三号馆的玻璃穹顶下,望着窗外突然阴沉下来的天色,手指摩挲着随身携带的那把紫砂壶。壶身温润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壶底那个小小的“李”字印章硌在掌心,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

“惊鸿,展位都布置好了吗?”身后传来组委会王主任的声音。

“都好了。”他转过身,微微颔首。展台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布置完毕——一张原木长桌,上面只摆着一套素白茶具、一个青瓷水盂和一方小小的枯山水沙盘。

王主任皱了皱眉:“这...是不是太简单了?其他展商都准备了很丰富的展示...”

“茶道讲究'和敬清寂'。”惊鸿轻声解释,“过多的装饰反而会分散注意力。”

王主任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外国客人能理解这种美学吧。对了,你隔壁是摩洛哥的展位,他们好像迟到了。”

惊鸿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他跪坐在茶席前,开始做最后的准备工作。温壶、置茶、润茶...这些动作他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次,每一次都如同第一次般虔诚。祖父说过,茶道是修行,心不静,茶就不正。

“让一让!让一让!”

突然,一阵喧闹声打破了展馆的宁静。惊鸿抬头,看见一群工作人员推着几个大箱子匆匆走来,箱子上贴着法文和阿拉伯语的标签。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明黄色长裙的年轻女子,她正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指挥着搬运工。

“放在这里!对,就这里!天啊,我们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她拍着额头,深棕色的卷发随着动作跳跃,手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

惊鸿收回目光,继续专注于手中的茶具。但隔壁的动静实在太大——箱子开合的声响,金属器皿碰撞的清脆声音,还有那个女人不间断的说话声。

“这个香料箱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不,不是那样摆!让我来...啊!”

一声惊叫后,惊鸿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撞在了他的背上。他转身,看见地上滚落着几个小布袋,散发出浓郁的薄荷混合着其他香料的复杂气息。

“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那个黄裙女子已经蹲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捡拾着散落的香料。当她抬起头时,惊鸿看见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展馆的灯光下像是融化的蜜糖。

“没关系。”惊鸿简短地回答,弯腰帮她拾起最后一个布袋。

“我是雅丝敏,从摩洛哥来的。”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是我的邻居?中国茶道展位?”

惊鸿点点头:“李惊鸿。”

“哇,你的名字听起来像一首诗!”雅丝敏的中文虽然带着口音,却意外地流利,“我在巴黎学过两年中文,老师给我们读过'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句子。”

惊鸿有些惊讶,没想到一个外国人对《洛神赋》有了解。但他只是礼貌性地扯了扯嘴角:“你的中文很好。”

“谢谢!”雅丝敏的笑容更大了,“我们刚到,一切都乱糟糟的。你能告诉我热水间在哪里吗?我想先泡一壶薄荷茶提提神。”

惊鸿指了指展馆角落的方向,经过沙盘时,雅丝敏看着沙盘说了一句:“这个沙盘很别致”,便匆匆走开了。“女人神奇的注意力”,惊鸿自顾自的低语了一句,重新回到自己的茶席前。一阵阵传来的浓郁香料气息最初让他心烦,但是不得不闻了一会儿后,中间夹杂的异国茶香又使他心神安定了下来,这让他想起来中国古茶品中的“茶苏”。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惊鸿看着隔壁的展位逐渐成型——色彩斑斓的摩洛哥地毯铺在地上,矮桌上摆满了雕花铜壶和彩绘玻璃杯,香料和干花被精心陈列在精致的银盘中,墙上挂着的彩灯投下斑驳的光影。与他极简的茶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雅丝敏的展位像是一场视觉的盛宴。

“惊鸿先生!”雅丝敏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端着一个精致的银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造型独特的玻璃茶壶,里面翠绿的液体中漂浮着新鲜的薄荷叶,“尝尝我们的国宝——摩洛哥薄荷茶?这是谢礼,为了刚才的冒犯。”

惊鸿看着那甜腻的绿色液体,微微皱眉:“谢谢,但我不太习惯甜茶。”

“就尝一口嘛!”雅丝敏已经自来熟地跪坐在他对面,动作利落地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我保证这和你在其他地方喝到的都不一样。我祖母的秘方,连肉桂都是我们从马拉喀什带来的。”

茶香确实诱人,混合着薄荷的清凉和某种神秘香料的温暖气息。惊鸿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杯子。第一口下去,甜得发腻的味道让他差点失礼地皱起眉头,但随后,复杂的香料层次在口腔中展开,确实与众不同。

“怎么样?”雅丝敏期待地问。

“很...特别。”惊鸿谨慎地回答,“但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可能太甜了。”

雅丝敏大笑起来:“你们中国人喝茶像在喝忧郁!茶应该是快乐的,甜蜜的,让人想跳舞的!马拉喀什的市集上,卖茶的老人会边煮茶边讲故事,茶里都带着笑声呢。”

惊鸿放下杯子:“茶道讲究的是静心养性,我祖父泡茶时总是沉默着的,他告诉我太热闹会干扰味觉的纯净”

“但生活本来就是甜的、酸的、苦的,为什么茶只能是一种味道?”雅丝敏歪着头反问,她的耳环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惊鸿一时语塞。祖父教导他茶道十数年,从未有人质疑过这种理念。他想反驳,却又觉得与一个外国游客争论茶道精髓毫无意义。

“我要准备下午的演示了。”他最终只是这样说。

雅丝敏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悦,识趣地站起身:“好吧,希望你的演示顺利。有空再来尝尝我们的茶,我还会做加橙花的版本,也许你能喝出阳光的味道呢!”

她离开时带起一阵风,惊鸿闻到了她身上混合着肉桂、橙花和阳光的气息,与茶室惯有的檀香和茶香截然不同。

下午的开幕仪式后,参观者陆续进入展馆。惊鸿的茶席前偶尔有人驻足,但大多只是拍照后便匆匆离开。相比之下,雅丝敏的展位前排起了长队,欢快的北非音乐和阵阵笑声不断传来。

“这是锡兰肉桂,这是中国桂皮,它们的香气完全不同...”惊鸿听见雅丝敏用流利的英语向一群外国游客介绍,她手舞足蹈的样子像个天生的表演者。

一位白发老者在他的茶席前停下脚步。

“这是...径山茶宴的形制?”老者用日语问道。

惊鸿惊讶地抬头,用流利的日语回答:“您眼力很好。这是改良过的现代版本,但精神传承自径山寺。”

“我在京都学过茶道。”老者在茶席前跪坐下来,“能请您演示一下吗?”

惊鸿终于感到一丝欣慰。他专注地开始点茶,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如仪式。热水注入茶碗的声音,茶筅搅动时细微的泡沫声,茶香在空气中缓缓展开...这一切构成了一种近乎神圣的氛围。

老者接过茶碗,按照规矩转了三下,轻啜一口,闭目品味良久。

“好茶。”他睁开眼睛,“但年轻人,你的茶还不够...”

惊鸿的手顿了一下:“您是指...?”

“茶道讲究'一期一会',每一次相遇都是独一无二的,但你太刻意。”老者温和地说,“我年轻时也执着于仪式,直到在乡下喝到农妇的粗茶才明白了法自天然的道理。”

惊鸿沉默地低下头。老者的话像是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他心上,“难道是因为我太在意对错的原因么?”

老者离开后,惊鸿的茶席再次冷清下来。他望向隔壁,雅丝敏正教一群孩子如何用铜壶高高地倒茶,欢笑声不断。她的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红,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但笑容比展馆里任何一盏灯都要明亮。

“你不去试试吗?”一个机械化的女声突然响起。惊鸿转头,看见展馆的AI导览机器人“小茶”停在他身边,屏幕上显示着一个笑脸。

“试什么?”

“隔壁的摩洛哥茶艺体验。”小茶的摄像头转向雅丝敏的展位,“根据我的数据分析,87%的参观者认为那是今天最有趣的展位。”

惊鸿抿了抿嘴:“茶道不是娱乐。”

“但人类需要娱乐,不是么?”小茶的回答很是人性化。

惊鸿没有回应。他收拾茶具的动作比平时重了一些,紫砂壶与茶盘相碰,发出不和谐的声响。

傍晚,第一天的展览结束。工作人员开始清场,惊鸿小心地包好茶具,突然听见隔壁传来一声沮丧的叹息。雅丝敏蹲在一堆箱子中间,正试图把一个过大的铜壶塞进明显太小的箱子里。

“需要帮忙吗?”话一出口,惊鸿自己都感到惊讶。

雅丝敏抬起头,脸上的沮丧立刻被笑容取代:“啊!惊鸿先生!是的,拜托了,这个顽固的家伙拒绝回家。”

惊鸿走过去,接过铜壶。他调整了一下角度,轻轻一转,铜壶便滑入了箱中。

“魔法!”雅丝敏睁大眼睛,“你怎么做到的?”

“只是几何学。”惊鸿不自觉地嘴角上扬,“这个壶的把手需要先朝下。”

“你救了我的命!”雅丝敏夸张地把手放在胸前,“作为报答,我必须再请你喝一杯茶。这次我会少放糖!”

惊鸿想拒绝,但看着她期待的眼神,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雅丝敏欢呼一声,迅速找出茶具。这次她没有用那些华丽的玻璃器皿,而是选了一个简单的陶杯。惊鸿注意到她的动作比白天安静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仪式感。

“这是我家乡阿特拉斯山脉产的薄荷,加上一点点百里香。”她轻声说,将热水缓缓注入壶中,“我祖母说,茶是沙漠中的绿洲,让人忘记疲惫。”

惊鸿接过杯子。这次的茶确实不那么甜,薄荷的清凉中带着一丝草木的苦涩,余味却意外地回甘。

“好喝吗?”雅丝敏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惊鸿点点头:“比上午的好。”

雅丝敏笑了:“看吧,我们都在学习。你教我茶要安静,我教你茶可以快乐。”

窗外,雨终于落了下来,敲打在玻璃穹顶上,像是一首即兴的音乐。惊鸿望着雅丝敏被灯光映照的侧脸,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多年来第一次真正品尝一杯茶的味道,而不是评判它是否符合标准。

“明天见,惊鸿先生。”收拾完毕的雅丝敏向他挥手告别,“我会留一些最好的肉桂给你尝尝!”

惊鸿站在空荡荡的展馆中,手中还握着那个陶杯,杯底残留着一抹薄荷的绿意。他想起老者的话,想起AI导览员的评论,想起雅丝敏不加掩饰的热情。紫砂壶在他的包里沉甸甸的,像是某种无法言说的重量。

雨声中,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疑问:茶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传承某种不容更改的仪式,还是为了在杯盏之间,找到与人、与世界的连接?

他小心地将陶杯放在桌上,没有清洗。明天,他想,也许可以问问雅丝敏,那个加橙花的版本是什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