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神情严峻的工匠看了一眼门楣上黑底金字的招牌。
郭氏铸铁总坊几个大字赫然印在上面。
从岗亭交上名帖后,大门两侧的守卫才肯放他们进去。
这是这岭南县最大的铁坊,算上学徒和杂役,拢共有两百多号人。
虽是私营的铁铺,却有门路向船舰和军部提供武器和装备。
行会内的铁匠能有今日的地位,全靠的是郭氏在本地的势力。
作坊中,铁声震天,火光四射,空气中弥漫着焦炭和汗水的味道。
工匠快步穿过前庭的锻造区。
走了将近有十分钟,他们才抵达铁坊的宿舍区。
主首的独栋小屋就坐落在一排排宿舍的中央。
“这不是横沙坊的几位师傅吗?
工坊越开越兴旺。
怎么今儿突然有空。
念想起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头子了。”
说话的人两鬓斑白,年事虽高,但精神抖擞,不像是个六七十的老头。
柱首的宅子远离熔炼区嘈杂的噪音。
屋舍内摆着茶案、屏风等颇具闲情逸致的器具。
“柱首爷,您家大业大。
就别拿我们这些小铺子开玩笑了。
若不是有事急着告诉您,咱们哪敢打扰您的工作啊。”
老人笑了笑,抬手示意众人入座。
“都是熟人,这些客套话就免了。
我也是老糊涂,一时真没想起这岭南县出了什么事。
能让各大铁坊的师傅一齐上门造访。”
不得不说郭家的家业真是丰厚。
学徒端来的茶水都是台山市摘来的龙井。
“不知柱首爷您印象里有没有一个叫做周启文的匠人?
前些日子他侄儿上铁炉坊卖铁器。
那个徐扒皮不光吹毛求疵,压他家的货。
甚至还开出一把手斧一百九十文的价钱,全收了去了。
据我手底下的几个匠人说。
周启文打出的铁器内柔外刚,
在市面也算是上乘的好铁器。”
周启文?柱首的眼皮颤了颤,似乎从记忆里勾出了这么一号人。
“柱首爷,您说那个平日里只能打些便宜农具过活的周家。
怎么突然就能打出上好的铁器。
连着几日被铁炉坊高价收买呢?。”
吴师傅说话的时候,其他几个一同前来的铁匠连连点头。
你一言我一语,满是对周家的各种猜忌和怀疑。
吭的一声,茶盏磕在桌上。
屋内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
那几个老师傅好似犯错的小孩,垂着脑袋,不敢直视柱首。
“刚刚手滑了。”
这既是事实,也是柱首故意的。
“你们都是行内深耕多年的老师傅。
又怎么会不明白技艺不是一蹴而就的呢?
如果他能打出那样的铁器,是他有本事。
何必非得带着恶意揣测人家呢?
再说了,铁炉坊能开高价是好事一桩。
开了这个头,省的日后被牙行盘剥时才想得起我。”
柱首本想着随口说几句就把这事带过去。
周家虽是行会外的铁匠,但柱首倒也清楚情况。
周家叔侄二人常年在温饱线上挣扎。
能坚持这么久都没被牙行收掉铺子已经很不容易。
柱首不想管这事,一是因为没心思,二是为自己积阴德。
周家就一间小铺子,就算手艺再怎么好。
顶天一日也只能打出十把好铁器。
这点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这帮大铁坊的师傅还看不过去。
“柱首,您可能有所不知。
近日铁匠营可有不少铺子夜半被盗。
我们不怕外人作乱,就怕家贼难防。”
他的言下之意是在说周家的铁器不一定是自己打出来的。
也有可能是从别处偷来的。
毕竟官铁司换着法子涨价,周家却有稳定的铁器出产。
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对劲。
“难道吴师傅觉得行会拨钱组的护坊队是吃干饭的吗?”
“不敢不敢,柱首爷,您就当我刚刚的话是放屁吧!”
“你为同行着想,我不怪你。
这事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我自会派人去解决。”
柱首三言两语打发走这些师傅。
默默把周家记在了心里。
……
经过三两日的劳作,家里的铁料算是彻底用尽。
就算周锐又偷偷买了些私铁回来,也还是追不上家里消耗的速度。
不过托贾老板的福,周锐打好的铁器在铁炉坊都能卖出好价钱。
要是当初陈家没有把黑铁的渠道告诉他,这三天下来,还真就打不出那么多铁器。
上个月留下来的钱与回款合计,手头正好有足够的钱购买铁料。
徐扒皮那家伙看来真是害怕自己的客户都被抢走。
只要是质量过关的铁器,他一律照收。
这几日他验货的手段都轻了不少。
“呦,怎么今儿来了个黄毛小子。你家大人呢?”
官铁司的府邸就在县衙的附近,地处闹市一侧,门户前热闹非凡。
要不是眼前的男人穿着衙役的制服,周锐还以为自己遇上了地痞流氓。
“叔父在家中工作,由我代劳,前来购买铁引。”
由于打铁的活计周锐一个人全包了。
叔父每天闲的只能制作工具的木柄。
“叔父?我说是谁。原来是启文的侄儿啊。
你叔父应该有跟你说过咱这铁料价钱变动的事情了吧?
上头为了关照匠行。
可没敢提高铁引的价钱。
还放宽了购买的数额。
只是有得必有失。
斤两太少我们频繁调动,对库房的人也不太好。
所以只能麻烦你们一次性多拿出点钱,多买点铁好了。”
这泼皮,跟企业中层领导一模一样。
自己故意刁难拿不出大钱的散户不提。
还把这些规矩当作是上级对铁匠的关照。
眼里全是利益,没有一点情理。
“我知道。托铁炉坊徐老板的福。
我家很快就凑够了钱,还请官人行行方便。
快点让我办理购买铁引的手续吧。”
从某种角度,周锐的确从徐扒皮得了一些好处。
一听到徐扒皮的名字,这衙役马上换了一副嘴脸。
想必是在私底下与对方做了见不得人的交易。
“钱够了,话就好说了。
看看人家,钱不够了就会想法子。”
衙役把周锐带入官铁司府邸时。
他还不忘旁敲侧击没钱的散户,让他们去借高利贷。
大堂阴凉,数排长案前坐着各色书吏。
都不看铁匠一眼,就叫他们拿出足量的现钱。
若凑不够购买最低要求的数额。
立马就有衙役上来驱赶。
报了名字就是好使。
衙役也不管前面有没有人,直接把周锐领到了一个书吏的面前。
顺便耳语几句,对方很快就明白了衙役的意思。
原本铁匠还需托人写一份用途禀帖,说明铁料的用途。
然而书吏只是过目了几眼少年带来的坊契,交了钱,确认身份无误后。
吏目稍一瞥,冷声道:
“用途是实的,铁坊也查过,准二引半,月底前领,印签盖好。”
一进一出的功夫,周锐就分文不剩。
少年捻着封角,细细摩挲。
这三百斤生铁,在周锐这就是一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