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秋后蚂蚱

“郎君!”

暮色漫过树林,王凝之牵马缓步踏出篱笆门。刚一定神,就见赵晨三步并作两步,立即迎了上来。

也不怪赵晨心急,王凝之此时的样貌实在是狼狈。

墨发如瀑般散落肩头,月白锦袍后腰处撕裂半幅,露出里衬的素色中衣。小腿上蜿蜒着月牙形的咬痕,袍角还沾着孩童的口水印。

赵晨额头青筋暴跳,攥紧手中长枪。

“贼子尔敢欺辱我主,我这便去宰了他。”

“慢着。”王凝之伸手拦下赵晨,“是本郎君不小心摔了一跤,与那公输筹无关。”

他迎着晚风捋了捋散乱的发丝,鬓角碎发间还夹着几片木屑。

摔了一跤?

赵晨盯着那小腿上的咬痕,虽未说话,但眼神已经表明的自己的想法:

郎君,你觉得我像傻子吗?

王凝之眉头一挑。

“怎么?你有什么意见?”

赵晨喉结滚动半晌,终是将怒火咽了回去,嘴角扯了扯。

“没……没有。”

“既然没有,此事便就此揭过。”王凝之伸手翻身上马,缰绳在指间绕了个花,“上马,回丹徒。”

“是!”

……

……

县寺正堂的铜鹤香炉里,正淡淡飘着临海郡送来的龙涎香。

王凝之换上一身崭新的玄色暗纹锦袍,正一手支着侧腮,另一只手叩着案上新编的《丹徒户籍簿》,忽听门板轻响,

“咚咚咚。”

“进。”

刘礼顶着一头暮色闯进来,脸色比案上的墨锭还要黑。

王凝之将一盏热茶推到刘礼身前。

“发生了何事?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刘礼接过茶盏,道谢过后,才怒声道:

“那刘县尉欺人太甚!”

“哦?”王凝之给自己也斟了一杯清茶,“细细道来。”

“那刘云之欺人太甚!“他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县尉府今日放出风声,要招收匠人,月俸六百钱,还先付一月工钱。昨日才在咱们这里报名的工匠,今日已有数十人踏进了县尉府的门槛!“

王凝之执起银壶为自己续了一盏,茶汤在白瓷盏上划出一道金黄弧线:

“啧啧,六百钱?县尉府的库银倒比我想象中厚实。才送了咱们二十万,居然还有这么多银钱。“

刘礼虽然不明白王凝之为何要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却还是回道:

“探子回报,丹徒四姓的家主昨日各抬了箱笼入了县尉府,怕是凑了不少份子。“

王凝之摸索着下巴,喃喃道:

“四姓居然这么有钱,当时的礼果然是收少了。要不让他们再补上一点?”

正在喝茶的刘礼被王凝之这突然跳转的思维噎了一下,他咳了几声,才勉强问道:

“郎君,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王凝之眼神玩味,反问道。

刘礼一愣。

“刘云之都已经欺负到咱们头上了,咱们不反制吗?”

“反制?”王凝之继续反问:“为何要反制?怎么反制?”

刘礼不解:

“为何不反制?咱们给每人每月五百文,那刘云之就给六百文,故意多咱们一百,不就是想从咱们手里面抢人吗?咱们也得把工钱提高才行。”

王凝之摆了摆手,无所谓道:

“他想抢,就让他抢呗。每人一月六百文,这种诚意,我都有些心动。若是因此能将丹徒工匠的生活改善一些,本县令还要嘉奖他。”

刘礼更加疑惑。

“郎君,可那些都是咱们的人啊。”

“胡说。”王凝之眉毛一挑,指着刘礼,义正言辞道:“昨日我明明说的清清楚楚,来去自由绝不阻拦,这些人都是自由工匠,怎么能算是咱们的人?”

“可是……”

刘礼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王凝之挥手打断。

“安啦安啦。刘云之想折腾就让他折腾去吧,反正他也蹦跶不了几天了。你瞧那梁上的燕子,衔泥筑巢时可曾在意过麻雀抢食?”

“嗯?”刘礼疑惑道:“郎君莫非早有安排?”

“当然。”王凝之笑道:“你难道没发现,你师父这两天不见了吗?”

刘云这才惊觉,这几天的监视和调查任务都是自己做的,师父牛七确实是不见踪影。

本以为郎君是在刻意锻炼自己,原来是师父另有要事。

王凝之轻饮一口热茶,淡声道:

“那刘云之应该不会就这点动作吧?他还做了什么?”

刘礼恭敬道:

“郎君果然料事如神,除了匠人之外,咱们昨日派出去各大家族的人手,悉数碰壁而归。至于那些自耕农零散的土地,也在被人大肆收购。”

“都没有进展?”王凝之眉头一挑,“看样子除了刘云之,还另有他人看我王凝之不顺眼啊。”

既要收买工匠,又要兼并土地,还要影响到丹徒各世家,即使刘云之在丹徒已经耕耘数年,想同时办到这么多事也不现实。

其中必然有另一股势力插手。

至于是谁,王凝之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他放下茶盏,目光看向窗外。

“刁氏在丹徒经营三代,岂容外人插足?不过你们不会真的觉得一个小小的刘云之,能对付的了我?”

……

……

广陵郡城位于长江与淮河之间的邗沟畔,北控泗水、沂水,南扼长江,西接中原,东濒大海,水陆交通极为便利,既是北方流民南下的重要通道,也是南方政权防御北方的前沿堡垒。

东晋初年,以广陵为徐州州治,后流民南下设置侨州,此城又兼任了青、兖二州的治所。自此,广陵一跃成为三州治所,在整个东晋也是只此一例。

流民的南下与交通的便利为广陵带来了繁荣的经济,三州治所又让广陵成为江淮平原的政治中心。

作为江淮平原上最闪亮的明珠,广陵相的位置,自然也就成为了南徐州各世家争夺的重中之重。

时值前任广陵相袁乔突然去世,被流民军出身的高平刘氏刘距占了这个天大的便宜。

如今数年过去,刘距任期将至,士族们终于是按捺不住了。

按照原本的流程,刘距本该退位让贤,落得个你好我好大家好。

但是高平刘氏子弟不堪大用,青黄不接,若是刘距再这么退下去,刘氏在朝中便彻底没有立身之基了。

这些日来,刘距为此不知愁掉多少头发。

今日又有听闻,朝中又有人上书弹劾他刘距恋权,要更换广陵相之位。

刘距一拳砸在桌案之上,桌上青铜灯油溅出星星点点。

“郗大帅若是还在,又乞容他们这般欺侮于我!”

正在刘距气恼之时,屋外突然有仆役传报。

“大人,琅琊王氏有客来访。”